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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臣要善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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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第108章
      他只是不确定,鹿慈英是否愿意看见这一日。
      于公而言,他似乎终于完成了荣宁给他的使命;
      能令这些前朝宗亲如荣宁府地下的珍珠一般,脱开特殊而回到人群中去。
      可是于私,从此再没人供奉他为首领,也无人再维护慈英太子的神坛;
      鹿慈英就像是个泥偶,被塑得极漂亮极精致, 但用完就要被丢开了。
      而当他揭开荣宁的过去, 他的身份就更敏感, 更易被猜疑;
      ——虽然势力已散,但只要有一个中心在, 就总可能聚集心怀不轨之人。
      待他一走,鹿慈英怕是终生都要在府衙监视中度过。
      神王太子却好像看不穿他的担忧,只靠岸去,赞了两声小童竟知道带来他的琴。
      沈厌卿见状也帮忙接过了药炉和包袱,放在船舱。
      两小童却不上船,只还回缆绳,推了他们一把。
      船又悠悠起航,往日边去。
      沈厌卿问:
      “我们这就回程了么?”
      鹿慈英点起火,以药锅捞了些湖水——皪山山脚下水净,如此倒也无妨;
      打开小布包袱,才点了点头:
      “是。”
      “叔颐服过药,就可回去养着了。”
      “待好转些,就即刻回京城,不要在此耽搁。”
      文州之事尚有缠丝未了,还需些时日平定,最好不要误伤到朝中大员。
      沈厌卿好奇凑过去看,见都是些普通药材,并没有什么奇异的;
      水渐渐沸起来,他就在咕嘟声中打趣道:
      “我看也没有什么特别,为何非要我来一趟?”
      “难不成,礼湖下面有什么龙宫,要你我下去采珠么?”
      “先前可还听你说什么,’我再不会回到文州‘……我这不是明明就回来了!”
      鹿慈英专心处理着各类药材,任他带着种含糊的不舍在对面捣乱。
      “可见你算的不准——”
      “不过,亦不要紧,你毕竟也只是人嘛。”
      百年的参,千年的芝,鳞光闪闪的叫不出名字的草……都事先早炮制好了,只待着煮。
      药炉做过特别布置,火烧的高,却烫不到船底。
      药汤颜色渐暗,药材都放进去了,只剩下一个螺钿小盒在外面,不起眼。
      沈厌卿想是有什么特别的佐料,并未多问。
      却听鹿慈英闲下来,终于回他:
      “是有龙珠不错,叔颐可愿与我一同去吗?”
      “昔年有柳毅迎娶龙女,与之共享长生的美闻;”
      “若能为叔颐聘得一位,挣得个春秋不朽,倒也合适。”
      沈厌卿听了这话,总觉得有些不对。
      他无论如何不肯放过这刹那间的灵感,终于想起:
      “’同享长生‘——六年前你拦我的车那日,你也是如此说的。”
      “能否与我讲实情……你究竟为何与我交好?”
      他有过一千次一万次猜度,只为了说服自己前朝余孽是看中了他的地位和权势。
      可是每每见到鹿慈英真诚与他交游,他又确然无法从那双眼睛里看到别的东西。
      这总给他一种感觉——鹿慈英早认得他。
      但他们此前的人生从未有过交错,最多的程度也不过是慈英太子在文州听过沈少傅的威名;
      再早,沈十七一直在京城,鹿慈英一直在文州。
      旧事都如剥茧般拨开了,只有这一件事说不通。
      他如今也只好奇这一件事。
      鹿慈英却只是神秘地微笑,神秘地摇摇头。
      船过湖心,又渐渐荡入窄窄的一曲水中去。
      蒲苇成丛,却空出来一块,露出浅水浸润过的岸边。
      “叔颐记得这里么?”
      “三年前你我同样夜游礼湖,同样舟过此处。”
      “有仙人自月中来,在那片岸上以手掬水,将月影盛在手中,又回到月中去。”
      “记得的,只可惜那时我倚在船舷上,竟睡着了。”
      沈厌卿笑的有些勉强,大概是对方过于平静的语气给了他种不安的预感。
      药锅里蒸腾雾气,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会好。
      “错过了那一幕,仙人是如何样貌如何动作,也就只好都由你说。”
      鹿慈英收回望着芦苇丛的目光,神色从容沉稳,只是眼中闪着些不明的情绪。
      “……是啊,’错过了‘。”
      下一刻竟有长虹出鞘,径直划过他掌心。
      殷红顿时涌出,在水烟中滴滴落进药汤。
      “——!”
      卷衣蛊最重要的一味解药,是下蛊者的活血。
      然而荣宁既已辞世,其子嗣的也未尝不可一用。
      所以才需要中蛊之人从千里外遥遥赶到此处,才有了废帝明知解法却还是看着身边人死去的冷血。
      景隆虽无天子之德,却仍存人伦之恤;
      即使失去挚友挚爱令他痛不欲生,他也终究不肯对自己的亲姐姐下手。
      沈厌卿慌乱扑过去,险些碰倒了炉架。
      鹿慈英在他袖口处紧紧抓了一次,鲜血抹开,留下一道赤红印记,像是在宣着什么誓。
      这山中的隐士原来也同尘世中人一样会落泪,一样会因为痛楚而面色青白;
      原来他皮囊之下流动的也是红色的血,塑成他筋骨的也是活肉而不是泥胎。
      可是与常人不同的是,他此时只紧盯着自己的友人,额头冒着冷汗,硬是撬开了牙关说话:
      “你难道不信——难道不信!”
      他完好的那只手扭紧了友人的衣料,似是在发泄痛苦,又似是在哀求。
      沈厌卿只顾着安抚他,去找那盛伤药的盒子——当日杨琼上山时,他本该见过,本该记住的。
      若是能早些意识到……
      他看着鹿慈英那双满盈泪水而决绝的眼睛,便意识到知道的再早也无用。
      鹿慈英瞒着他,是为了救他。
      “我信,我信……”
      他该信什么?
      他什么都信过,也什么都不信过,可到最后还是只有血、血、血。
      兄弟姐妹的血、下属的血、敌人的血、友人的血。
      好像这种殷红的的液体生来便是要被挥洒的,所以锁着它的躯壳才那样脆弱不堪。
      又温热,又黏腻,足以让任何沾上它的人都发自内心地恶心——因为这正是在提醒:
      你正在残害你的同类呢。
      沈厌卿脑中一片空白,只知打开盒子,往那伤口上胡乱地倒。
      他口中絮絮叨叨,不知道在说些什么,直到听见鹿慈英呛着气笑了一声:
      “’此后如何弹琴?‘——叔颐,我原来不知你有如此情操,这种时候还在关心我的琴!”
      血渐渐止住,沈参军的中衣也扯去了半片,船舱里一片狼藉,唯有药炉还稳稳立着。
      二人并肩而坐,都气喘吁吁。
      一个是疼的,另一个是忙的。
      到这个时候,倒也没什么哀痛或是激动的情绪了,四目相对,反而先笑出来。
      “到底要我信什么?”
      “——不要歪了,我总不可能待琴比待人更好。”
      鹿慈英随手灭了炉子,等药汤放凉;
      一伸手,要人替他援琴过来。
      沈厌卿照顾着他是伤者,帮他把琴袋解了,在船中架好。
      鹿慈英单手拨弄几下,倒是个轻快如泉水流淌的小调;
      一碰到琴,他就恢复了往日的惬意自在,好像刚才还在淌血的那只手不是他的一般。
      沈厌卿待要赞他琴声,却见他右掌一推,那张伴他三十年的琴竟扑通落入了水中。
      琴身进了水,渐渐沉下去,再不能发乐音了。
      沈厌卿也不去捞,也不慌乱了,只靠在船舷上悠悠问道:
      “不知这又是哪一出呢?”
      鹿慈英回他以微笑:
      “我要叔颐信的,不过是这世上真有伯牙子期的交情罢了。”
      他举了举缠成一团的手,望着水中荡起的波纹,又补充道:
      “这下,你才是真不会回文州了呢。”
      ……
      丰荷沛莲驾车将人接回来的时候,带了鹿慈英一程。
      她们坐在车前,依稀听见这二人还在聊些古怪的事:
      “幸而只是要血,若是要骨要肉,你是不是还要学一学介子推?”
      “——我还要回京去侍奉圣人,可做不了重耳。”
      “叔颐又取笑我。”
      “……你真的会?”
      “……确实如此。”
      “当日杨侠士临离去前,曾抛下一个问题,叔颐可还记得?”
      “记得,应当是……”
      ……
      深耕宫闱二十年,却还是初入江湖的杨琼杨大侠站在山顶,迎着山风猎猎;
      一身白衣胜雪,挎着刀,长眉却蹙起,似乎对这个问题的答案真的尚未确定。
      “毫发无伤即能救下人的事情,人人都愿去做;”